在運力飽和、“僧多粥少”的情況下，網約車司機每天出車12小時以上已成常態

文｜《財經》記者 李瑩

編輯｜余樂

【資料圖】

2023年以來，在廈門開網約車的陳師傅越發感到錢不好掙了：等單成為常態，大單越來越少。最久的一次，陳師傅等了兩個多小時都沒被派到一單，期間他換了幾個地方，還是接不到單，只好悻悻而歸。

“這一兩個月明顯感覺行情更差了。”陳師傅告訴我們。他形容說，就像煮了5個人的飯，結果來了15個人吃，大家都吃不飽了。

最近數月，珠海、東莞、濟南等地的交通運輸部門陸續發布了當地網約車的運力飽和預警，三亞、長沙等地甚至直接暫停受理網約車經營許可及運輸證核發業務。在各地發布的文件中，網約車單車日均接單量不足10單這一統計數據，成為運力飽和的有力佐證。

幾個城市的網約車司機都告訴我們，由于訂單減少，他們現在都只能靠延長工作時間來保證收入。每天出車12個小時以上已成常態。

國家發改委曾發文提到，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等，都是吸納就業的“蓄水池”，不僅創造了大量新的就業崗位，也降低了勞動者的準入門檻，并且在勞動時間、工作方式等方面都賦予了勞動者更大的靈活度和選擇權。很多失業的、找不到工作的、想兼職的人，都會來這個池子里過渡一下。

2023年以來，就業形勢嚴峻，一直在保就業大后方堅挺著的“蓄水池”也承受了更大的壓力。在濟南從事網約車租賃工作的王介眉告訴我們，2023年以來，來租車的人明顯增多了，少的月份能有六七十個，多的時候能有一百多個。在他自己接觸到的客戶中，因為失業而想進入這行的人多達70%。

不僅是網約車，據媒體報道，多地的外賣騎手行業也出現了人多單少、配送費降了又降的情況。很多外賣騎手站點常常出現滿員狀態，已無法吸收更多的靈活就業者。

僧多粥少

今年40歲的陳師傅曾是一名校車司機，從事網約車行業已有八年。行情最好的時候是2015年左右，那時他每天下班兼職跑一會兒，就能掙到三四百元，時薪可以達到五六十塊。“那時候平臺有補貼，油錢便宜，單量也多。”2019年，陳師傅買了輛混動車，成為全職司機，沒想到很快就遇到了疫情。那時候他還充滿信心，一心想著疫情結束就可以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但是，進入2023年之后，陳師傅的生意反而越來越難做了。他每天的預期收入從原來的600元，慢慢降低到500元、400元，乃至更低。他告訴我們，現在自己跑12個小時只有300多元進賬，而且多是一些只有起步價的小單。“一單七八塊錢，跑多少單流水才能起來？”跟今年之前相比，他的工作時間延長了兩個小時，收入卻少了快一半。

從相關行業數據來看，網約車司機的規模一直處于擴張態勢。2020年年底，全國網約車司機持證人數為289.1萬人，到2023年5月，這一數據已經到了558.4萬人，兩年多的時間里增長了93%。

然而，司機群體不斷擴大的同時，網約車總訂單量卻并無明顯的增長。根據網約車監管信息交互系統統計，2020年12月網約車訂單量為8.1億單，2023年5月網約車訂單量為7.4億單，反而還下降了。

所以對應到每個司機身上，人均訂單量幾乎一直在下滑。若再考慮到注冊各平臺的無證司機群體，這一數據只會更加慘淡。時至今日，多個地市明文指出網約車單車日均接單量不足10單，是兩條曲線漸行漸遠的必然結果。

數據來源：交通運輸部以及網絡 制圖：李瑩

等單，是現在網約車司機的常態。

在廈門島外區域的路邊，尤其是住宅區、醫院、寫字樓這些地方，用車平峰期，時常可以看到停了一排的網約車。翹腳的、抽煙的、看電影的、睡覺的，司機師傅們都沒單。天氣越來越熱，為了節省些開空調的電費，師傅們會先搶占那些樹底陰涼處。

以前行情好的時候，這個地方沒單，他們還會空車跑幾公里去追熱力圖（用車熱度，顯示過去幾分鐘內附近網約車的供需關系），或者去人流量大的地方等單，現在空跑好幾個地方一樣沒單，大家也都不想空跑了，“一到平峰期基本就趴窩。”一般這種時候，陳師傅四五十分鐘才有可能來一單。

廣州的網約車司機陳龔雖然沒有陳師傅這么明顯的收入落差，但也感覺這行人多了起來。他告訴我們，現在大家都在不止一個平臺上接單。“我們為什么要去嘗試多平臺？就是因為只靠一個平臺接不到理想的單量了。”

王介眉在濟南吉利睿藍品牌的一個租售點工作，主要負責車輛的租售工作。這邊共提供三種層級的網約車：快車、優享和專車，月租金在3500元-4200元不等。租金相對穩定，已經很久沒調整過了。前來租車的客戶中，80%租的都是價格更為便宜的快車車型。

4月初，濟南市城鄉交通運輸局發布了網約車運力飽和預警。在那之后，來睿藍租車的人大多會有一些顧慮，擔心自己能不能通過跑網約車賺到錢。“來100個司機，80個都會問。”每當這時，王介眉就會拿出自己客戶跑的流水，告訴考察者：只要好好跑，還是能賺到錢的。

起早貪黑出車，無視防疲勞機制

的確，網約車運力飽和并不意味著無錢可賺，但靠這個賺錢，也并不容易。

6月份的廣州，天氣已經很是悶熱。高溫多雨的時節里，網約車成為更多出行者的選擇。陳龔告訴我們，最近一兩個月單量還可以。他粗算了下，5月份的收入應該能到兩萬多。但這些收入對于要在廣州養活一個多口之家的人來說，也并沒有很大的結余。在此前餐飲創業失敗欠下的龐大債務面前，更是顯得杯水車薪。

陳龔告訴我們，他給自己定的收車標準是，每天跑到600塊流水就差不多了。要想達到這個標準，陳龔每天都要跑12個小時以上，忙的時候要跑到16個小時。最極端的一次，他在外面跑了將近20個小時。高時長帶來了高回報，那天他的流水到了1500塊左右。

王介眉也知道，開網約車是個很辛苦的活兒，“熬時間”。濟南的這些全職網約車司機，每天都要跑12個-14個小時，才可能有一個看得過去的流水。

濟南的網約車司機路廣告訴我們，他每天的流水平均下來有500多元。去掉每月3680元的租金以及每天六七十元左右的電費，路廣一天的結余還能有兩三百。一個月下來，多的時候能有萬把塊，這在濟南已經算是不錯的收入。

路廣每天早上7點前一定會出車。不少平臺都有工作日早高峰免傭計劃，他要盡可能利用免傭時段多跑一些。夏天到了，晚上收車的時間也在后移，在濟南這樣沒什么夜生活的城市，路廣常常十一點多才能收車回家。

路廣偶爾會上榜網約車平臺濟南地區作日流水榜單。榜單上，日流水最高的師傅可以跑到一千多，第十名的流水一般在六七百以上。受訪者供圖

時間一長，路廣也覺得這樣太消耗身體，所以后期準備周五到周日忙的時候跑車時間短一些，流水差不多了就收車，周一到周四跑12小時就回去休息。

在早上正式出車接單以前，陳龔還需要去送孩子上學，所以他差不多快8點才能接到一天中的第一單。只要有單，他就一直在路上跑。聽不到單的時候，偶爾會把車停在路邊，下來活動活動。在車上陳龔也不敢多睡，他會定個15分鐘、20分鐘的鬧鐘，瞇一會就趕緊起來。

凌晨12點過后，看跑得差不多了，陳龔就會去就近的充電站補個電，他時常會在這兒睡過去，有好幾次，都是被充電站的工作人員叫醒的。凌晨兩三點收車回到家，這正是家里人睡意正酣的時候。為了不打擾大家，他有時會在沙發上睡，有時自己睡在一個小房間里。每天起早摸黑，他跟家人也沒有太多的交流。

長時間在線，司機疲勞駕駛成為越發普遍的現象。多位乘客向我們反映，坐網約車期間曾碰上過司機打瞌睡，甚至于睡著的情況。

為了防止司機疲勞駕駛，不少網約車平臺都有設置司機在線時長每滿4小時，就強制休息20分鐘的機制。

這個機制最早是從2017年滴滴試行《滴滴網約車駕駛員防疲勞駕駛規則》開始的：規定司機服務時長達4小時須強制休息20分鐘，計費時長滿10小時須強制收車6小時，自上次連續休息6小時以上的第一單開始，每24小時內強制收車6小時。

曹操出行也對我們表示，為防止司機疲勞駕駛，他們的平臺會對每一位司機的駕駛服務時長進行監測，司機每天在線累計服務時長不得超過10小時，一旦超過10小時在線時間，系統就會強制下線。

但在實際操作中，大多數司機都是多平臺接單，這個平臺被強制下線了，就上另一個平臺繼續聽單。只要司機錯開各平臺的在線時間，就可以保持連續的在線聽單狀態，平臺的機制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很多全職網約車司機，幾乎是從早到晚都在外面跑車，只有吃飯或者平峰期能適當休息。

由于長期久坐，且就餐不規律，網約車司機的身體情況也難言健康。陳龔的午餐和晚餐，總是排在訂單的優先級之后，進食不規律是常有的事。有時錯過飯點，他會去便利店買兩個面包，買點牛奶或者八寶粥什么的對付一下。

陳龔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如從前了，頸椎、腰椎、胃部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不舒服。家人心疼且無奈著，迫于現實的經濟壓力，也只能接受。“還要生活下去呢。”

用時間和身體換收入，是大家為了生活不得不做的妥協。

養號、養備胎，困在系統里

以上種種，都在印證著一個事實：網約車行業已經過了快速擴張的階段，一個行業發展初期所帶來的從業者紅利也幾乎見頂。

網約車行業發展的早期，的確有不少司機通過跑車實現了收入的大幅提升。廈門的陳師傅形容說，以前跑網約車是個“神話”，自己就曾經歷過跑多少平臺補貼多少的時候。前段時間他接到位乘客，以前也是網約車司機，對方說自己在滴滴上賺了大幾十萬，后來用這些錢開了連鎖飲品店。

可是現在，想要實現這樣的“神話”，幾乎不可能。能通過網約車安穩賺錢度日，已經是很多人平凡的夢想。

近兩年，大大小小各平臺的網約車合規化一直在不斷推進中，那些沒有網約車雙證（即網絡預約出租汽車運輸證與網絡預約出租汽車駕駛員證）的司機，陸續被平臺封號，不再具備接單資格。有的即便還能跑，也隨時面臨著被清退或者被運管抓的風險。

2022年9月份，濟南的黃師傅才用私家車試跑了一周多的網約車，就收到消息——你的車輛不合規，不予派單。然后，他就一個單都接不到了。但這一周多跑下來，黃師傅感覺還可以，最后便選擇通過租車公司租了輛車，開始正式跑起網約車。

一城市相關部門的文件指出，網約車司機就業的發展趨勢是由兼職到專職、由非合規到合規、由全民參與到職業化的轉變。

在這樣的趨勢下，要還想在網約車市場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更需在平臺的規則、行業的規范下運營。陳龔深諳此道，所以在決定開網約車的第一時間，就主動去辦理了車證和人證。

在與平臺的不斷磨合和交鋒中，司機師傅們也都漸漸掌握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

剛開始跑網約車那陣兒，陳龔沒什么經驗，身邊也沒人做這個，他只能自己試著去摸索，找尋一些接單技巧。在充電站充電時，陳龔時常主動跟其他司機師傅搭話，問人家跑什么平臺，哪個平臺在抽傭和獎勵方面比較友好等等。“我交了很多‘學費’，也走了很多彎路。”現在想來，陳龔深覺如此。

在網約車的實際運營中，司機師傅們都明白賬號需要通過日常服務情況來“養”，賬號分數越高，接到單的可能性就越大。比如早晚高峰期間在線可以拿到出行分，乘客好評也可以給賬號加分，增加口碑值。

以滴滴為例，派單規則主要是“就近派單”，即為每個乘客匹配周圍距離最近的車輛，讓司機減少空駛，也讓乘客更快打到車。當多個司機和這名乘客的距離相近時，口碑值是影響派單的主要因素，可以激勵服務好的司機獲得更穩定的收入。

養號，是網約車司機們心照不宣的一種規則，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方法。不少新入行的小白捉摸不透平臺的規則，這個賬號可能就養不起來，也就接不到理想的單量。

剛跑網約車時，黃師傅同時用兩個手機聽單，以期接到更多的單子。但是后來他發現，如果集中于一個平臺，跑夠一定的單量還會拿到獎勵，但同時跑多個平臺，哪個平臺的獎勵都拿不到。時間長了，黃師傅也掌握了一些提升賬號分數的小技巧，比如鼓勵乘客給他點贊，打好評，偶爾也會跟乘客商量著打賞，他再線下把打賞錢給對方，打賞行為對賬號的加分會更多。

但在這樣的算法下，兼職司機的處境變得尤為尷尬。在濟南兼職跑車的孫先生由于工作原因難以保證早晚高峰時段的在線，就拿不到相應的出行分。整體來說，他的口碑值要比其他全職司機少七八十分，只有380分左右。在與全職司機的競爭中，孫先生認為像自己這樣的兼職入行者幾乎沒什么優勢。

養號之外，大多數網約車司機還會選擇“養備胎”。注冊多個平臺，一個為主，其他為輔。當主平臺上難以接單時，就通過輔平臺來聽單。“好增加（被派單）命中率。”陳龔目前就主跑高德平臺上的喜行約車，單量少時會打開哈啰、T3等平臺。

陳龔告訴我們，他選擇平臺也是階段性的，根據平臺一段時間的生態、政策等，他有一套自己的評估方法。比如最近跑起了哈啰，是因為他發現哈啰平臺自6月1日以來，對雙證司機周末免抽傭了。這對于陳龔有著不小的誘惑力。而主跑喜行也是得知這個平臺的平均抽傭比例為18%，相比于很多抽傭比例達到30%的平臺來說，這個更為合理。

除了基本的養號、養備胎，訂單模式也會影響司機的收入。每家網約車平臺都劃定了不同的訂單層級，一般價格由低到高為一口價、快車、優享、專車、豪華商務等。每個層級對應著不同的車型和出行服務。

乘客端的一口價訂單司機在“輕快模式”下可以接到。在輕快模式下，司機的口碑值就只由服務分決定，不受出行分影響。陳師傅告訴我們，輕快模式下接單要比快車模式容易，但每公里掙得要少，跑輕快模式的司機大多走“薄利多銷”的路子。陳師傅自己是輛混動車，考慮到油費、車輛損耗等問題，他覺得自己跑一口價太吃虧，所以一般只跑快車模式。

更高級別的專車、豪華商務等模式每公里單價更高，司機的日流水通常也要高于跑快車和輕快的司機。

應瑜翀現在在上海用自己的特斯拉開著滴滴專車，他每天給自己定的收車標準是800元。今年3月份還在跑快車模式時，應瑜翀每天跑12個小時的收入在五六百元左右，現在開專車，同樣的時間流水能達到800元-1000元。有時運氣好了，七八個小時就能破千。

但對于車型不符合專車標準的人來說，專門租車去跑專車也面臨著一定的風險。首先是專車車型租金更高，應瑜翀介紹說上海租專車的價格大概要一萬塊左右。其次，專車整個的市場和單量相較于快車要小很多，在一線城市之外的其他地方，專車司機可能會面臨接單難的問題。

此外，在目前以新能源車為主的網約車行業，省電費也成為一種共識。在用電的平峰期，充電站電價會相對低一些，網約車司機師傅們一般都會在這些時間段前來充電，充電站里常常會排起長隊。陳師傅感慨說，以前行情好的時候單都接不停的，哪還有空考慮什么時候去充電能便宜些，“現在行情不好，大家都想著一天省個20塊，一個月下來也省不少呢。”面對尚不明朗的市場環境，大家都在用自己方式開源節流。

6月17日，T3出行CEO崔大勇出席第十五屆中國汽車藍皮書論壇時提到，出行行業復蘇勢頭領跑各行業，仍然有著較大的成長空間。

對于濟南運力飽和預警，入行大半年的黃師傅還沒什么直觀體會。在聽聞數據里濟南網約車單車日均不足10單的時候，他否認說：“我一天不可能只跑10趟。”黃師傅猜測，真正在跑網約車的應該沒有統計數據中這么多人，“很多人注冊了沒有真正去跑，但都被平均上了。”至少目前來說，黃師傅還算滿意自己開網約車的現狀。

*魏媛、顧翎羽對本文亦有貢獻